放不下的书,脱不下的长衫

放不下的书,脱不下的长衫

上次编辑时间
2023-06-24 / 14:16 PM
创建时间
2023-06-23
标签
文章
杂文
长文预警,全文约3700字,预计用时10分钟。
 
红豆生南国,春来发几枝。愿君多采撷,此物最相思。

我讨厌吃红豆

我很讨厌吃红豆。不管是包子里的红豆,还是冰粉什么里面的红豆,我都很讨厌。并不是讨厌红豆的味道口感,就是讨厌红豆。起初我并不讨厌红豆,从一个时候起我开始很讨厌红豆。那时跟红豆打了很长时间的交道,其实也没多久,一共就七八个小时。
那是高考完的暑假,也就是此时此刻的几年前,要比现在早一些。我考的并不好,结束后的孩子们总是想要各种各样的东西。在我一直以来的习惯里,不习惯和父母要多余的钱,所以我走进了一个工厂。
后来刷贴吧,时至今日也总刷到三和大神的贴。什么4块的挂壁面,3块的大桶水。三和老哥坚信天下的厂都是黑的,没有厂不黑。那时候我不信,我真不信,老哥们说火箭线、太空服、飞机蹲、吃猪食、老板叼,我也就看个乐呵。
前段学院闹了一件搞笑的事。一位朋友不信三和老哥的话,我跟他讲了我进厂的故事,他说建议我出个自传。
我进厂时候还很坚信我能多干些日子,挣点钱买点想买的东西,愉快的过完假期。事情总不会是你预期的样子,瑞克说,宇宙是一头野兽,他以平庸的人为食,创造出无数白痴只是为了吃掉他们, 聪明人有机会爬上顶峰,骑在现实背上,但现实会不停地试着把你甩下去,并且,最终他会成功。
夏天的上午很热,总是让人觉得脸没洗干净,我就带着这张没洗干净的脸遇见了黄超。黄超是这个厂里车间的一个小主管,管理一些生产上的事情和人事。那个上午还有几个来做工的学生,有个女生总觉得很熟悉,后来交流才知道我们高考一个考场。上午黄超带我们在厂里转转,这是个位于双河市的冰淇淋厂,介绍了厂里的区域,主要给我们说了倒垃圾去哪里。在车间外给我们说了工作内容、薪资、上班时间和一些注意事项,然后带我们去车间看了看。
车间里有好几条生产线,我是生平第一次见工业化的生产环境,庞大的机器和巨大的噪声让我有些头晕。机器上有很多人,站着的,坐着的,窝在机器上的,都是流水线上的。

我已出仓,感觉不好

黄超介绍完就让我们回去休息了,下午去领了工衣和胶鞋,第二天进车间正式上班。晚上我看了会儿书,看不进也看不清,宿舍的灯很暗,悬在头上,看不清屋里的东西。来这里的学生工都知道自己的工资,一天100块,看似月入3k,实则一天工作12小时,时薪8块多。
次日一早就醒了,陌生的环境总是睡不好觉,睡不着又醒的早。早上七点上工,一早去饭堂吃饭,现在已经记不清当时早上吃的什么了。父亲和我说过一些话,我记得很清:吃不下?硬吃也得吃下去,干活就是这样。
上工前黄超把我们几个学生工集合起来讲话,说一下工作内容,上下班时间什么的,然后我们就去换鞋换工衣。换鞋间里男鞋女鞋都有,各式各样的鞋子各不相同,相同的是熏天的臭味相投。穿上硬底大胶鞋,去车间门口的换衣间换工衣,工衣像是老粗布的被单,触感很涩没弹性,完全不适合干活。衣帽穿戴好,进消毒间,酒精香皂洗手,84消毒液泡胶鞋。就这样朦胧的走进车间轰隆的肚子里。
冰淇淋厂每条生产线大致相同,产线开头是进料斗,从配料间管道过来的冰淇淋原浆先下到进料斗,进料斗连接着气泵喷嘴,原浆从喷嘴喷到冰淇淋模具内。模具顺着产线往后走,逐渐冷却凝固,似固非固时候,插棍机把冰淇淋的签子插进去。再往后走就凝固了,到尽头被取下来,放到包装的流水线上,包装上的女工给冰淇淋包上外皮,再流到装箱处由女工装箱。一条生产线大概十几个人,一个班长,负责生产线的整体调度。
黄超把我放到看小车的地方,看小车其实就是管着进料斗和喷嘴,不能让斗里的原浆漫出来,也不能见底,还要调整喷嘴使下料在规定的克重范围内。这个工作不难,需要站一天,是生产线非常重要的岗,也是容易背锅的岗位。因为黄超说,第一天见我就觉得我适合这个岗,说我负责任。
离我岗近的是两个大妈,一个长得很标志,一个声音很哑,至今我也不知她们两个叫什么,我都是叫她俩姨。姨告诉我这个活儿怎么干,怎么摸鱼,跟我说学生工和长期工的待遇。一般只需要把下料阀下料的速度调到和喷嘴消耗的速度差不多就行,然后时不时看看料斗,多了调小阀门,反之同理调大阀门。
第一次感觉时间过的如此慢,真是度日如年。捱到中午,等到饭堂开饭,生产线不停,工人换班轮流去吃饭。饭堂都是做捞面和炸酱面,河南传统的捞面,不至于是猪食。不知该幸哀,饭里面会随机刷新肉食,一般是蝇子。
难过的不是上午,上午就五个小时。下午是最难捱的,要到晚上七点才放工,整整六七个小时。这时大胶鞋先对我不满了,踩着胶鞋太长时间,我的脚十分难忍,不疼不痒可是十分难忍,那种感觉绝对不亚于邓布利多喝水晶盆里的毒液。
因为是做食品的,每次外出上厕所都要申请开门外出,然后换衣服换鞋,那旱厕很臭,我很害怕我晕倒进去,但我十分开心,因为车间短暂的把我吐出来了。进车间还有再走一遍换衣消毒的流程,外出时间久了还会挨班长的叼。
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春秋,终于放工了。听完黄超的总结,就能去吃饭洗澡休息了。

书里的黄金屋

接下来的日子就这样慢慢的捱,我带进厂里的书一眼没看过,就放在我枕边。现在我已记不清带的是哪本书,脑中的印象是一本很重要的书,厂里的日子,都是这本枕边的书支撑着。
当一种产品生产量够了,需要生产下一种产品,这时要换模具消毒。先是消毒,冰淇淋原浆下完后需要对配件间到生产线的管道消毒,从配件间下开水,高温烫烧整个管道。管道内还有残留一部分原浆,为了产量,需要在开水出来的一瞬间把下料口摆到产线外的下水道。
这是个很危险的操作,要保证产量的同时还要确保安全。我从来没有操作过,都是让那两个姨操作。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,有次那大姨没及时摆出去,被滚烫的热水烫伤了两条腿,然后请了三天假。我认为这是高危作业,工人却从没拿到过补贴或是保险理赔。
同样危险的还有最后原浆剩余很少时候,原浆流速很慢,跟不上喷嘴消耗的速度。这种情况需要开气泵增压,重要的是也需要把下料阀门开到最大,不然管道接口承受不住压力会爆开。经常遇到接口炸开的情况,每条线的工人都会忘记把阀门开到最大,然后接口就炸了。这样虽然不会有人身安全,但是会损失产量,挨班长叼,挨黄超叼。
疲惫的工人碰上不规范的流程,吃苦永远是工人。
冰淇淋凝固所放出的热量,不是制冷机制冷,而是用化学反应吸热,这可能是工业制冷方法。产线建在水泥池子上,池子里就是制冷的反应池,每天要往池子里加很多原料。我问姨们那是啥,姨告诉我是盐,我猜测可能是某种盐类化合物发生吸热反应,从而达到制冷效果。
每天看着他们掀开池子上的铁皮,里面液体翻腾,倒入十几袋的白色晶体。我生怕那工人不小心掉进去,然后再也上不来。也生怕某天铁皮塌了,再也见不到每天走在铁皮上的工人。

迎难而上从来不需要被赞美

迎难而上一直都是被逼无奈的,如果别有他法,我想从来不会硬着头皮往前冲。遇真纪事有部小纪录片:7.6亿中国农民不需要被赞美。农民需要的不是赞美,而是更多切实实施的政策,以及更多的目光。同理,吃苦耐劳和迎难而上也是不需要被赞美的。
厂里只有机器,没有人。生产线的机器昼夜不停,人轮换着昼夜不停。进过厂的朋友都跟我说,人进到厂里就没有思想了。我在这冰淇淋厂,体会到了什么是麻木,什么是麻木又绝望。
身体的何种劳累苦痛都可以忍受,精神的折磨是不可忍耐的。当我接触这流水线,我就停止了思想,可是这样也拜见不了马克思。那种麻木的恐惧感扑面而来,蒙头而下,像是把你二十一克的灵魂从双眼里抽走,剩下一具干瘪但能动的骨架和皮肉。
我有天变成了红豆机器,那日是生产红豆冰淇淋。早上换机器的模具,模具是一根根的不锈钢构成的,每根有八个槽,就这样构成了模具。更换模具是一个大工程,要把产线上旧的上千根模具拆下来,换上新的。一根模具有几斤重,需要六七个人配合更换。更换完毕要清洗一遍,之后我被分配到了拆洗红豆的岗上。
那天有一吨的红豆,单独的真空包装装在箱子里。红豆是预先做熟的,是那种可以直接吃的,一般奶茶店都是用的这种红豆。我需要拆箱,然后把箱子里的红豆提出来扔到84消毒液的桶里,浸泡一分钟再提出来,用小刀划开口子,再举过头顶放在生产线的边缘。看着成山的箱子,闻着84的味道,每次的举过头顶都像是做出了亦然赴死的决心。不知处理了多少,一次举过头顶滑了下来,开了口子的红豆掉进了84桶里,我慌了神。我怕挨叼,我怕罚款,幸好没人注意我,我偷偷把那袋四公斤的红豆扔在了车间角落里,至今日我也不知那红豆下场如何。
我对红豆的所有记忆都化为了一吨工业品和84消毒水。红豆偷走了我的思维,杀死了我短暂的灵魂,红豆了结了唐朝的王维。
晚上我去厕所拉屎,真希望把我脑子里的红豆拉出来,可是厕所也杀死了我的大脑。厂里的厕所,在彩钢瓦宿舍的东面,男厕两个坑位。晚上里面很黑,说伸手不见五指也完全不夸张,厕所的味道是个难以形容的味道。那是一种浑身带刺的味道,一路斩掉你的鼻毛,直击天灵盖过程中还要给你眼睛来上一箭,在厕所里不敢呼吸,眼睛还会流泪。如果有天新闻报道某位工人在这厕所里窒息而亡,我想也是正常的。
偶尔没活干时候会让休息,我会和我的工友步行几公里去旁边镇上的超市买生活用品。沿着107国道走上一会儿,会看到我夜晚在国道边拉的屎。然后再过一个岔路口,走上一公里,就到了镇上。镇上的感觉,让我觉得我与世隔绝了一百年,就像是沃尔特·怀特逃亡到山上一年没见过人的感觉,见到人疯狂赞叹:这感觉真他妈好啊。

没有长衫,也没有路灯

法国大革命初期,人民群众将旧官僚贵族吊死在路灯上,因此有了资本家就应该被革命者吊死在路上上的革命传统。
后来换夜班,我干不下去。一般这种离职不批,或是要扣很多工资。我去找黄超,黄超没有为难我,那晚他让我去他宿舍签字。黄超的床是四个上下铺拼一块的,空调很凉,挂了很多衣服,桌子上有一些饮料瓶和啤酒瓶。
黄超是个中年男人,啤酒肚和polo衫十分有领导的派头。黄超刚忙完,满头大汗的坐在床上,我看着这个黝黑的中年男人,那时我还不懂套牢的中年男人。我问黄超家是哪的,他说老婆孩子都在郑州,每月回去看一次。我问他这里工资也不高,为什么不去郑州找个工作,黄超告诉我,人到中年有很多不得已,负担太多没法轻易脱身。
如今我们已见过太多被套牢的中年人,困于生活里无法脱身。现实中他们没有长衫,可是路上也没有路灯。
我离职后到次月15号,去领工资。我做工二十多天,收入420余元。
 
十分感谢看到这里,很多细节没有披露出来,说出来各位就不会吃冰淇淋了。
城市名与人名均为化名,真实性取决读者自己的想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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